2020年12月22日,知名作家、浙江大学求是讲座教授毕飞宇应邀来到外语学院做了题为“那些证人”的学术报告,报告会由外语学院赵佳教授主持。
讲座伊始,毕教授高度推崇加缪的《局外人》。他认为此书虽然只有短短的六万字,却是存在主义哲学在文学上的标准之作。接下来,他主要围绕四个问题向大家展示了他对《局外人》一书的精彩解读。
问题1:小说到底有没有跑偏?
毕教授认为《局外人》这本书的两个部分可以分别概括为“奔丧”和“审判”。
第一部分主要讲了主人公莫尔索奔丧和杀人,第二部分主要讲了他接受审判。相对于前半部分的奔丧,后半部分的审判跟前面的奔丧完全失去了联系,可谓相互独立。所以这个小说应该是个跑偏的小说。
接着,毕教授又提出,一般而言,作为一个杀人罪行的审判,法庭必须要呈现清楚:被害者、动机、犯罪现场、莫尔索杀人的物证和人证。但是在小说的审判部分里,没有发生这些现实生活中必须要发生的。所以这个小说就成了一个跑偏了的小说。
其后,毕教授又再次点出,在小说的第二部分,应当是法庭理应当来证明,莫尔索杀人的罪行,但是法庭最后努力证明了三件事:莫尔索究竟有没有哭;莫尔索到底有没有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哭和抽烟;莫尔索奔丧回来之后,和他的女朋友有没有游泳,看剧。至此,这本小说完全跑偏。
但是,小说真的跑偏了吗?在此就此,毕教授先谈了“异化”和理性。费尔巴哈提出的“异化”的概念指出:我们一边生产什么,一边用我们生产的去埋葬我们。
毕教授指出,若想要不“异化”,就要反帝(上帝)反封建。启蒙运动实现这一点的途径就是理性。启蒙运动告诉我们,我们要寻找理性,建立理性,以及用康德的说法:使用理性。
接着,毕教授又提出了两个问题。其一,当理性被提升到如此高的地位时,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带来财富?那我们是不是会把财富当成上帝,然后变成财富的奴隶?带来金钱,然后把金钱当成上帝,变成金钱的奴隶?抑或是科学、流行文化、广告、语言、逻辑……?毕教授认为西方思想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永远不放弃批判性:很多事物在建立之初,便开始遭受批判。比如理性思想刚建立的时候,西方的哲学家就对其进行了批判。其二,理性是人类的本质属性吗?毕教授认为,人身上还有激情、有想象、有梦幻,这些是不能抛弃的。
带着这个对理性思想、批判意识的启发,毕教授指出,虽然小说写作有常识、有经验、有逻辑,但作家是否就必须遵守小说逻辑?如果小说逻辑、常识本身不可靠,作家为什么要因循这样的逻辑、常识去写作?所以,毕老师认为,按照通俗的小说逻辑和常识,而且如果通俗的逻辑和常识是真理的话,加缪的《局外人》确实是一本“翻车”的小说;但是如果通俗的小说逻辑和常识不是真理的话,就不能说它跑偏了。
问题2:莫尔索究竟做了什么?
毕教授认为莫尔索做的事情有四件:奔丧、杀人、被受审判、拒绝神父的引导。在此,他将鲁迅笔下的阿Q和莫尔索做了对比,认为两者都是“局外人”。毕教授提到,《阿Q正传》这本小说是辐射状的结构,阿Q在圆心,赵老太爷、赵老太爷儿子(假洋鬼子)、吴妈等人围绕在周边,但这些人和阿Q没有太大的关系。阿Q做的事情有三件:恋爱、造反、庭审;但是仔细分析起来,阿Q其实一件也没做。首先是恋爱,阿Q对吴妈是单恋,甚至算不上“恋”,只是害怕“断子绝孙”的一种过激反应,是阿Q的臆想;其次是造反,阿Q并没有真得造反,只是阴差阳错担了造反的罪名;最后是庭审,阿Q和法官之间的交流可谓“驴头不对马嘴”,导致阿Q最后以革命的由头被判了死刑。所以阿Q是“0”,他想做局内人,但文化和命运都没有接纳他,所以他只能做局外人。
莫尔索也是局外人,也是空,也是“0”。莫尔索在中间,周围是养老院院长、养老院门房、雷蒙、玛丽、塞莱斯特餐馆老板、马松、萨拉马诺、多玛·贝莱兹等人。但毕教授认为,莫尔索之所以成为局外人,并不是因为莫尔索想进入“局”,进入所谓的主流社会,却迫于命运、背景而无法实现;而是因为现代社会是一个荒谬的社会,到处都是水,但却无水可饮。 不同于阿Q的被迫做局外人,莫尔索面对现代社会的“局”,已经完全失望、颓废,他主动使自己成为了局外人。
那么加缪是如何把丰富、鲜活的人写成空洞的“0”的呢?毕教授认为在莫尔索经历的四件事里,作者都有非常精妙的布置。
首先是奔丧。毕教授从物质基础和精神基础两个层面做了分析:物质层面,莫尔索奔丧前用的黑领带、黑纱布都是借来的,并不是自己准备的,可以认为他什么也没做;精神层面,莫尔索奔丧过程中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没有流泪,没有悲伤,他是没有精神同感的。这里,莫尔索是空洞的。
其次是杀人。毕教授认为莫尔索在开了一枪之后又补了四枪这个细节很值得思考。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开枪打死别人之后又补上四枪?毕教授认为原因只有三种:其一,杀人者和死者之间有极大的仇恨。但小说已经告诉读者,死者只是和莫尔索的朋友有恩怨,和他本人毫无关联;其二,杀人者是个疯子。但纵观全文,并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莫尔索是个疯子;那么就只有第三种可以成立,即莫尔索非常恍惚,主观上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而且原文也写到“子弹打进去,也看不出什么来”,所以毕飞宇教授倾向于认为莫尔索有可能并没有杀人。在杀人这件事上,莫尔索仍是局外人。
再次是审判。法庭上,莫尔索完全游离在审判之外,基本没有说话,全程由律师全权代替完成。毕教授指出,一般情况下,律师在法庭上会称自己的辩护对象为“我的当事人”,或者直呼其名,但在本文,律师却采用了第一人称,全然代替了莫尔索。莫尔索作为罪犯,本该是法庭上的主角,但律师和检察官却成了主角,莫尔索又成了局外人。
最后是神父的引导。莫尔索对神父说:“我是清白的。”莫尔索明明杀了人,为什么还会说自己是清白的?毕教授指出,因为法庭对莫尔索的审判并不在杀人案本身,而是对莫尔索日常生活的审判,是对莫尔索的道德审判。莫尔索认为自己在道德上是清白的,所以拒绝了神父的引导。他和神父的对话层面根本不同,对神父而言,莫尔索又在局外。
莫尔索是个局外人,造成他在局外的这个局面的,正是一帮和莫尔索生活在一起,帮他证明他的生活的人。
问题3:故事发生在什么地方?
小说的开头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即阿尔及利亚的首府阿尔及尔,但故事真的发生在阿尔及利亚吗?毕教授不以为然。他一一罗列出加缪在文中对读者提出过的九次暗示。比如:第一部分第五小节,葬礼结束,莫尔索回到办公室,老板告诉他“想在巴黎设一个办事处”,询问莫索尔是否愿意去巴黎;第二部分第四小节,法庭审判时莫尔索激怒了庭长,庭长说要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将莫尔索在一个广场上斩首示众,等等。基于以上这九条线索,毕教授认为故事并非发生在非洲,也不在殖民地,他认为这根本上讲的是欧洲的故事、欧洲的历史和欧洲的文化,值得我们深思。
问题4:小女人在文中起何作用?
毕教授指出,文中出现的小女人有很强的象征意味。他认为小女人的这一形象有以下特点:衣食无忧、精于算计、专心致志,不关心外部世界、娱乐、理性、时尚等。毕教授认为小女人代表着那个时代里面冷漠、理性、充满目的性和时尚趣味的人,是当时的主流文化或意识形态的体现,小女人和其他证人一起构成了“局外人”中的“局”。
最后,通过从证人的角度深度解析《局外人》,毕教授想要告诉我们,“生活就是把石头推到山上去,滚下来,再推上去,又滚下来,再推上去,又滚下来。这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毫无意义,毫无价值,毫无目标。但关键在于,存在主义告诉我们,即使毫无意义,我们依然要爱生活,我们也要活下去,我们也能从这样的生活中获得幸福,这才是我们最重要的人生。哪怕生活再荒谬,再没心没肺,再不值得,我们也要好好活着”。
(文 周丹丹/校 郭晓华、高睿)
浙江大学中华译学馆
浙江大学翻译学研究所
浙江大学外语学院
2020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