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3日下午，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中心系列讲座第五十八讲在紫金港校区东五青荷咖啡吧举行。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著名学者Kathryn Hellerstein教授应邀作题为“意第绪语中的中国：诗歌与戏剧的翻译”的学术讲座。讲座由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何辉斌教授主持，哈佛大学David Stern教授、浙江大学郝田虎教授、杭州师范大学陈海容老师等约二十名师生参与其中。本次讲座历时两个多小时，由浙江大学教育基金会钟子逸基金资助。
何辉斌教授主持讲座
Kathryn Hellerstein教授现为宾夕法尼亚大学意第绪语教授，曾任该校犹太研究项目主任。她长期从事意第绪语文学与犹太文化研究，其专著A Question of Tradition: Women Poets in Yiddish, 1586-1987先后获得2014年美国“国家犹太图书奖”（女性研究类）与2015年美国现代语言协会“Fenia and Yaacov Leviant意第绪语研究纪念奖”。此外，她还参与编辑多部聚焦中国与犹太文化互动的论文集，持续推进相关领域的跨文化研究。目前她正在推进Women Yiddish Poets: Anthology与China through Yiddish Eyes: Cultural Transla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等研究计划。本次讲座是她正在撰写的相关书稿项目的一部分。
Hellerstein教授进行讲座中
在进入讲座主题前，Hellerstein教授首先简要介绍了意第绪语。它曾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的主要日常语言，大约在公元十世纪前后随犹太社群在莱茵河流域的定居而形成。犹太人一方面吸收周边的中高地德语方言，以满足贸易与日常交往的需要；另一方面，为了表达宗教实践与社群生活中的相关概念，又将希伯来语的经典与律法术语融入其中。中世纪后期，犹太社群向中东欧迁徙，意第绪语在新的语言环境中吸收斯拉夫语成分，并分化为西部与东部两支。此后，西部意第绪语在近代欧洲的社会变迁中日渐式微，而东部意第绪语则在十八至二十世纪间伴随印刷、报刊与戏剧等媒介走向兴盛，并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跨大西洋移民潮中传播至北美。上述铺垫为她后续的讨论奠定了基础。
Hellerstein教授的讲座聚焦二十世纪初的纽约，考察当时在纽约出版或上演的意第绪语戏剧与诗歌，以此说明意第绪语文化如何在现代都市与移民语境中重新定位自身。她指出，这一时期的意第绪语先锋作家将意第绪语这一传统社群语言用于现代主义实验，使其既能书写都市生活，也能回应审美、政治与世俗化议题，并通过对压抑情感与欲望经验的呈现，推动意第绪语文学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文学视野。在将意第绪语塑造成世界文学的过程中，翻译发挥了关键作用。
为具体说明翻译如何“打开世界”，Hellerstein教授以意第绪语刊物Shriftn第五卷目录为例：其中收录了李白的意第绪语译诗，并与日本俳句、埃及阿拉伯诗歌、美洲原住民诗歌并置。她据此指出，译者的意图在于打破意第绪语被视为“地方性”“宗族性”的局限，将其从狭窄的“犹太内部框架”中扩展出来，使意第绪语写作向世界各地的传统开放。
意第绪语刊物Shriftn封面（第5卷，第7-8期，1925/1926）
在“向世界开放”的实践中，中国是一个被反复取材的对象。意第绪语剧场曾大量上演以“唐人街”为主题的通俗剧，主要面向工薪阶层的犹太移民观众。Hellerstein教授通过梳理意第绪报刊中的剧场广告与演出记录，追踪这些剧目在纽约及美国东海岸、加拿大等地的巡演网络。尽管不少剧本已经佚失，这些史料仍能显示“中国形象”如何在意第绪语戏剧中被传播、被接受。
但在中国题材作品中，意第绪语改编的《灰阑记》呈现出不同于通俗戏的文化调性。该剧原作出自元代戏剧家李潜夫（生卒年不详），以宋代包拯审理马均卿妻妾争子案为主线，通过“石灰画圈拉子”辨明生母身份，进而揭露吏治腐败与诬告之风。该剧最早因Stanislas Julien（1797-1873）于1832年推出的法文译本而为西方所知，后又在1924年被德国作家 Klabund（本名Alfred Henschke，1890-1928）依据法文译本改写为德文剧本Kreidekreis，并在结构与主题上作出明显的现代化处理。
1925年圣诞前夕，纽约意第绪艺术剧院（Yiddish Art Theatre）上演意第绪语版《灰阑记》，译者为现代主义意第绪作家Moyshe Leyb Halpern（1886–1932），其译本以Klabund的德文改写本为底本。由于该剧本已经佚失，Hellerstein教授援引《前进报》（Forverts）1926年1月10日刊登的整版广告，以及1926年费城巡演节目单所附梗概说明：这一版本并未强调“清官如何英明断案”，而是把叙事重心转向人物之间复杂的关系纠葛，让冤案的转机更多依赖人情牵连与偶发事件。正因为更强调曲折与不确定性，该剧在意第绪语舞台上呈现出更鲜明的现代主义气质。Hellerstein教授同时提醒听众，纽约意第绪观众对中国题材的兴趣固然包含异域想象，但不能简单等同于殖民语境中的东方主义。原因在于，犹太移民群体在欧美社会中也长期处于被他者化的位置。因此，意第绪语版《灰阑记》既在讲述一个中国故事，也在借这一故事折射移民社群的现实经验与时代关切。
《灰阑记》纽约演出整版广告（刊于Forverts，1926年1月10日，第21页）
与戏剧改写相似，李白的意第绪语译诗把原诗从原有语境中移出，并在纽约移民语境里重新安放，因此诗的情绪重心与意义指向也随之发生偏移。1922年，Shigeyoshi Obata在纽约出版了一部中世纪汉语诗歌的英文译本。旅美日本诗人Meyer Shtiker以此为基础，将李白四首彼此独立、原本并无关联的诗并置为一个连续序列，改写成一位被弃妻子的独白，并命名为Di froy redt（英译His Wife Speaks，载Shriftn第5卷，第7-8期）。正是这种选择与编排，将原本分散的中国抒情诗改造成了美国犹太移民一眼就能辨认的叙事母题——agune（agune源自希伯来语，常译作“被遗弃的妻子”，特指丈夫失踪或拒绝给予离婚文书，从而使妻子在法律上无法再婚的处境）。现代意第绪语与希伯来语作家频繁召唤这一形象，用以承载不同的象征或寓言意涵。通过这种拼贴与重组，李白诗歌一方面被纳入移民社群熟悉的情感经验与叙事框架，从而获得更强的可理解性与共鸣；另一方面，中国诗歌的自然意象又为这一既有母题增添了新的审美层次，使文本在贴近读者的同时仍保留一定的异域感。
Hellerstein教授解读诗歌Di froy redt
讲座尾声，Hellerstein教授借助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 1953-）的翻译理论，进一步阐释上述意第绪语戏剧改写与诗歌翻译。她指出，这些译介实践常在归化与异化之间取舍：前者让作品更贴合目标语习惯、淡化文化差异；后者则保留语言与文化的陌生性，使译文对母语读者仍带有“异域感”。她强调，这组归化与异化的平衡，为理解20世纪初意第绪语对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译介提供了有效框架。
在交流与问答环节，郝田虎教授朗读了他发现的Shtiker意第绪语译诗的原文：李白诗歌《南流夜郎寄内》，并结合文本分享了中国古典诗歌在意象、情感与表达方式上的内涵，与Hellerstein教授就诗歌的跨语际传播展开了对话。与会师生还围绕“犹太人在上海”等议题展开讨论，讲座在热烈的交流中圆满结束。
文/吴逸飞 图/吴茂、吴逸飞
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研究中心供稿
